又是一天落日西沉,冬日夜长,宫门各处已早早燃起了灯火。
柳暮江还未离去,今日轮到他夜直,空落落的值房中只余他一人。
他如今虽只是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但因文笔出众,才思敏捷,又能于不经意间洞察人心,为人处世虽滴水不漏却能令人如沐春风,很得上峰器重和同僚敬服,就连陛下也时不时招他经筵、论策、弈棋。
故此每每到了朝政繁忙,白日公文处理不尽之时,翰林院使便常令柳暮江夜直。
无论如何繁杂的奏章文书,如何复晦的草诏,只要经柳暮江挑灯阅之,第二日一大早,翰林院使便能在自己值房的案上看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文书,分门别类归放,字迹工整俊逸,言简意赅,直切要害,轻重缓急一目了然,简直是赏心悦目。
但凡是柳暮江书写的文书呈到御前,亦从未被陛下驳回,这令多年伴君如伴虎的翰林院使如释重负。
看来只要翰林院有柳编修在,他便能一觉安然睡到天亮了。
今夜亦如往常一样,柳暮江在灯下身影不动如山,笔下龙蛇,很快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事。
夜已经深了,他却睡不着,信步走到窗前,推开窗牖,看向满天寒星。
如今已是隆冬,窗外一轮冷月高悬,寒气扑面而来。
柳暮江微微叹了口气,呼出的一缕白气如他此时愁楚的心绪般不可说,转瞬消散于寂静的冬夜。
柳暮江眉眼寂寥,身形孑然,他独自一人在清冷的值房里,颇为想念苏若的笑靥如花和安然陪伴。
特别是今夜,尤为思念,只因今日是他的父亲柳翰文的祭日。
无论多么惨烈的记忆,多么坎坷的苦难,甚至是刻骨铭心的仇恨都抵不过光阴的流逝,转眼之间,父亲已离去六年了。
六年间,柳暮江生生挺过了命运的惊涛骇浪,从一介布衣少年,成为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迈入朝堂机要重地的翰林院,成为天下读书人钦羡不已的御前待诏。
然而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怀念自己的亡父,家中不敢摆放父亲的牌位,每到清明时节,也只能对月感怀,始终不能在人前承认自己就是柳翰文的儿子。
父亲的深重冤情要几时方能昭雪,他的身世又何日方能大白于天下,一切都未可知。
今夕何夕,父亲在天之灵依然无法安息。
想到此处,柳暮江顿觉月夜彻骨寒凉,愁肠百结,身边又无暖身暖心之人安慰,更漏乍长,寒夜难寐。
他走到案边,倒了一杯驱寒的黄酒,以毛笔蘸了蘸杯中的酒液,在案上写下三行祭文:痛维吾父,罔极深恩,毫厘未报,永诀天生,尽哀诚祭,千言万语,难以诉说,唯以残酒一盏,祭吾父柳公子美在天之灵前。
案上的几行酒渍在月光下泛点冷意,即便须臾之后就会消失成几点污迹,亦是柳暮江的一片孝心。
可怜他追忆亡父都不敢白纸黑字落下祭文,只得折身走到窗前,对月举杯,唯有将满腔思念还酹江月。
就在此时,忽听门外传来响动,柳暮江还来不及反应,就有人推门而入,笑道:“天色如此晚了,暮江竟还未睡?”
来人竟是苏若的祖父,柳暮江的恩师和杀父仇人——苏长青。
柳暮江心中悚然失色,他此时正立于窗前,离书案有几步之遥,已无法不动声色地将案上的字迹摸去,若是被苏长青现,仅仅是“吾父柳公子美”
这几个字,就能令他立时被打入无间地狱,从此永无翻身之日。
柳暮江只得快步上前迎接苏长青,恭谨执师礼道:“夜深露重,恩师怎么来了?”
苏长青还未说话,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黄门侍者,柳暮江一见,正是在御前侍候的宦官蔡延,忙拱手道:“蔡侍中也在。”
蔡延虽是个宦官,却是个面容温和眉眼清秀的少年,三年前开始在陛下身边侍候,心细如,办事老成,很得陛下信赖。
蔡延忙回礼道:“探花郎,今日可巧了,陛下方才召苏大学士入宫议事,议的正是凡农工商贾皆可科考的奏疏,陛下听苏学士说此奏疏草拟之人乃是柳编修,圣心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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