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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弦月悬在深邃的夜空中,无声冷视这同一方天地、同一座城池中的万千人家,洒下浅淡的银芒。
在这般清冷的月光之下,仍有无数悲欢离合正在生,仍有无数贪嗔痴怨憎正在膨胀,也仍有无数似火般的热情正在酝酿。
此时此刻,宣平坊东南角的王宅已经渐渐进入沉眠之中,一切猜测与揣度似乎都已经离他们远去了。
不论是十分疲倦的王玫,或是略有些兴奋的崔简,或是心事重重的王珂,或是满心喜悦的王奇,或是略觉惋惜惆怅的李氏、崔氏,如今都已进入睡梦之中。
而东北角的真定长公主别院里,却仍有一处院落依旧是灯火通明。
窗外松涛涌动,竟有几分澎湃起伏的意味。
夹杂着寒意的秋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拂动着灯火。
室内四角矗立着的枝型铜灯台上的油灯火,与书案上放置的几盏烛火,将整间屋子映得亮如白昼。
在明亮的火光下,崔渊正在不紧不慢地研磨着颜料。
他研磨得非常仔细,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朱砂、赭石、雄黄、石青、石绿,这些浓烈的色彩仿佛像是能刺痛双眼一般,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眼,放下了陶杵。
接着,他又取出鹿胶兑水,将这些颜色粉末分别调和,静待它们澄清。
“淘、澄、飞、跌”
是研漂颜色的大致步骤,每种颜色研漂出来都须费不同的功夫,耗费的时间亦是长短不一。
每一位丹青大家于此都是经验丰富,也各有独到之处。
而但凡看过崔子竟的山水图者便知,他的山水重在气势与意境,通常只用赭石色或者干脆不用颜料,与时人浓妆重彩的风格完全不同。
正因如此,他的山水反而更受文人雅士推崇,认为水墨兼五色,显得更有意境。
也因此,于研漂颜色上,他并不擅长,动作间甚至有些生疏。
其实,他已经能够预见,除了赭石色之外,朱砂、石青、石绿等色能漂出的色泽大约并不正。
不过,他也毫不在意,反倒是悠然地坐在一旁,等着颜料各自沉降,神思也不自禁地渐渐地飘远了。
人尽皆知,崔子竟崔四郎年少时便以浅绛山水、水墨山水而闻名。
其实,他选择绘山水,并不是由于他只酷爱山水,而是因为他那时游览天下风光,认为山水才足够豪情壮意,不屑画其他而已。
然而,及年纪渐长,却有越来越多的景物能够留住他的目光。
潼关又如何?路旁的花圃又如何?残败的莲池又如何?在他的眼中,既有不同,也似乎并无不同。
丹青一道,无非山水、花鸟、人物三科而已,其实并无高下之分。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尝试花鸟与人物——不想让自己永远拘在山水之中,而是更想越出年少时给自己设下的界限,将眼中所见的天地山川、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将能够打动他的整个世界都画出来。
然而,历经几载,看遍了古今各类名家画作之后,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为何不曾动手?或许他仍然不够潇洒,或许他以为自己不在意的盛名确确实实一直束缚着他,或许他并没有自己原以为的那样充满突破自我的勇气。
然而,这一回,他却突然找到了改变的契机:有人想看看他眼中的花圃,想看看他眼中除了山水之外的,普通而平凡的世界。
许多人对崔渊崔子竟都有这样那样的期待。
他或者听过,或者不曾听过却能感觉到。
其中也不乏期待他做出改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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