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在家里,说是大儿子去山下打犁头了,马上就要把田犁出来。
山里寒气重,这时节屋子里还烧着火塘,老叟一边催促老太婆做饭,一边招呼他们在火塘边坐,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
走道就是这样,错了宿头,只好投奔人家。
我们这山里难得来一个外人,来了就是客。
你们别嫌呛人就是了,山里都是烧火塘,没办法啊。”
潘健迟听他的谈吐,倒不似乡间无知的老农,于是慢慢地询问。
原来这老叟还是逊清年间的一个秀才,姓陈,原本在山下住,家中因为一场官司落魄,把山下十几亩水田都卖了,本想寻馆糊口,偏偏运气不好,几个学生教来教去并无一个成材,乡下本就不重读书,有的学生退了学,有的学生生了病,终究逼不得已关了学堂,搬到山里来,烧荒开垦。
后来战乱渐起,山里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一住也这么多年了。
“先是闹义和拳,然后闹长毛,后来说长毛子在符远上了岸,拿大炮轰城……总督大人吓得没有法子,换了衣服逃出城……别说总督大人了,谁不怕长毛子啊……我还亲眼见过长毛子,说是修铁路,那个洋人的管事,蓝眼睛黄头发,头发和稻草一样,黄得那个金灿灿的!
后头还跟个洋兵,那个洋兵竟然是绿眼睛的,骇人哦……最后到底是闹革命党,皇上不当皇上了……”
陈老叟拿火钳架着火塘里的木柴,又问他们,“现在外头又闹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说:“还不是打来打去,这个想当官,那个想发财。”
陈老叟点了点头,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子,要是都不想当官,都不想发财,也就太平喽!”
潘健迟倒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山间,跟这样一位老农说这些话。
真的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那老叟从火塘的炭灰里扒出几块烘好的地瓜给他们吃,说:“先垫垫饥,山里没点心,这是自己家里在山上种的粗玩意儿,倒是蛮甜的。”
说完就起身去灶间帮老婆子杀鸡。
潘健迟受过新式的教育,凡事讲究女士优先,便先让给闵红玉,只想这样看上去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她大约碰都不愿意碰呢。
谁知闵红玉道了声谢就接过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剥掉皮,吃得津津有味。
一边吃一边告诉他说:“山里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这种火塘里烘出来的,我小时候就爱在炭灰堆里埋地瓜,可惜每次总吃不上。”
潘健迟问:“你小时候?”
闵红玉瞥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不许我有小时候啊?谁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为我生下来就是唱戏的吗?”
潘健迟受了她这样一番抢白,便不再说话。
看她拿着块地瓜,脸被火塘里的热气烘得红彤彤的,她一贯脂粉浓艳,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双颊被火一烘,倒有点像脸颊上新添两团胭脂红晕,只是这红晕比胭脂要自然许多,真显得有几分稚气,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他说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时候也在山里住。”
闵红玉说,“家道还算过得去,穷,也有几亩薄田。
我爹娘喜欢我两个弟弟,我心里也没怨记,谁叫他们是男孩子呢?后来到了荒年,山里大旱,泉眼都枯了,连人都没水吃,牲口、田里更顾不上了。
委实收不到几颗粮,我爹就叫我舅舅带我出来,折了身价银子,拜了师傅学戏。
科班规矩大啊,师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论,亲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
打小都说我记性好,早年间村子里头闹灶火,我学什么像什么,十里八乡的人都说我能有出息。
进了班子,师傅教戏文,我一遍就能记住。
嗓子也不错,说是祖师爷赏饭吃,要唱,真能唱红了……我还记得第一回登台,师傅说,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辈子也不愁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淘气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出戏,唱的是什么?”
潘健迟摇了摇头:“我可猜不到。”
“你这个人没趣透顶,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欢你。”
闵红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种傻女人,才把你当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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