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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只见到过一次这种传说中的大红旗。
那时我还在念大学,是我一个师兄,他说他的单位里面有一辆大红旗,过去是某位领导人的专驾,现在给他们拿来做科研用。
因为大红旗马力大,速度快,车身稳,他们专门用它来模拟喷气机滑行时的座椅弹射。
这个哥们偷偷带我们混进去参观了一回(他工作的地方算是国防单位,我们混进去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以后有机会可以好好讲一讲),我也看不出那个大红旗到底是两排还是三排的,因为他们做实验的时候,已经把座椅都拆掉了,但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车确实很豪华,车身很宽敞,大约有三米宽,车里面都铺着红地毯,虽然旧了,但是一眼看上去仍然让人心生敬畏。
我还记得,那个车的仪表盘上有个北京天安门的标记。
我的师兄是个“人来疯”
(这是我那个上海女同学说的,估计是上海话,专门指那种一见到人多就会兴奋的、表演欲旺盛的类型,尤其是有漂亮姑娘在场的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坐大红旗开一圈,尝尝做国家领导人的滋味,我们怕他丢了铁饭碗事小,撞了大红旗事大,最关键的是,这哥们儿根本不会开车!
最后我们好不容易劝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此我至今不知道,这个大红旗,坐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别说大红旗了,那个时候,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坐过轿车)。
不过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要幸运了,据说这整个世界上,总共也只有一千五百辆大红旗,别说坐过这个车的人屈指可数,就算见过这个车的,应该也没多少人吧。
我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当我发现儿时的记忆中,就在村头的那条土路上,居然停着一辆大红旗,那种诧异,那种震惊,大概仅次于在村口见到毛主席了。
儿时的我,大概不会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屁股毛都没长齐的瓜娃子,除了偶然在路上看到过那种三个轮子的驳驳车,就连四个轮子的汽车都没见识过,更别提认得什么红旗牌轿车了。
但是对于现在的我,看到这段记忆,却是一目了然:这意味着有大人物来到过我们这儿。
而且,这个大人物是专程为了我的小叔叔来的。
这段记忆,对于儿时的我来说,恐怕确实没有什么意思,当时的我,肯定完全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
但是哪怕是在当时,我也可以感觉到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在那段回忆里,我的小叔叔原本是牵着我的手,站在那儿,他肯定也听到了大红旗马达发动机的嗡嗡声,那是一种特别低沉的轰鸣声,跟那些在县城里跑的东风牌汽车发出的刺耳嘈杂的声响完全不一样。
我的小叔叔知道他的面前停着一辆大红旗吗?我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他很清楚他接下来要见到的是什么人。
他站在那儿,不再牵着我的手,而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将我给卡住,这是防止我乱跑或者做出什么出格举动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制止我。
这说明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要在清晨去村口散步,才把我弄起来,骗我去村口耍。
像我的小叔叔这么懒散的人,能让他一大清早爬起来的,肯定是一件他非去不可的大事。
他是一大清早就在村头的路上专门候着,他知道有人要来找他。
我的小叔叔在村头的这条路上站着,他是在等那辆大红旗。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未必知道自己的面前停着的是一辆大红旗,他等的是车里坐的那个人。
他知道那个人是来找他的。
这个时候,我对车里坐的究竟是谁,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清晨的太阳很灿烂,照在土路两旁沟里长着的芒草丛,干枯的茅草上还沾着露水,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那辆大红旗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渐渐地开上来了。
它跟我在我师兄的研究所里见过的那辆大红旗一样庞大,车头也一样竖着三面小红旗,但是它看上去比研究所里的那辆更新,也更漂亮,车壳子乌黑发亮,带着一股簇新的味道。
我觉得,开这个大红旗的司机,肯定是个老司机,这个大红旗的轴距要接近三米,跟土路差不多宽,但是这个司机就能把这车开得十分稳妥,车身擦着路两旁的芒草,一路的芒草把露水都洒了下来,一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是四个车轮就没有一次陷落到芒草底下的沟里去。
我很佩服这个司机的本事,我后来才知道,开大红旗的司机其实都是受过训练的特种兵,所以他们才能把这个轴距快要三米宽的轿车,在这种狭窄不平的土路上开得那么稳妥。
我看到这个大红旗在村口停下来了,就有一种冲动,我要跑上前去摸摸这个又黑又长的车壳子,最关键的是,我要凑到这个锃亮锃亮的车玻璃上去,看看坐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可是我的小叔叔把我的后脖子给卡着,不叫我跑上前去,他把我在原地给牢牢地按着,他的人很瘦,可是手劲很大,我被他按得脖子生疼,后来他的手心里出了汗,我才知道,他把我按得那么紧,其实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头紧张害怕。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他要见到的这个人。
我的小叔叔在害怕,可是我却不觉得他孬种。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知道自己要见到的人是某个政要首长,肯定也会害怕。
其实我的小叔叔已经表现得相当镇定了,他一只手卡住我的后脖子(在别人看来,他只是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看不出他其实使了那么大劲儿在按我),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现在看来,那是一种很有艺术家风度的不卑不亢的站姿。
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小叔叔是个瞎子,他的眼睛看不见,就把头往上斜昂着(貌似他平时也大都是这个姿势,是因为这样听声音清楚,但看上去模样就特别倨傲,叫人很是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好像他前面站着一排机枪手,他是要慷慨就义的革命烈士,不免有点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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