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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说法,就比较吓人了,是说正月二十八这一天是白龙王爷的神诞日,白龙王爷一高兴就把渠河底给放通了,渠河就变得四通八达,谁都能畅通无阻。
(这点倒不是瞎编的,正月二十八这天走水路要非常小心,倒不是怕被淹死,这一天从没淹死过人,但很容易在河上迷路,船摇着摇着就到了陌生的河道上,等找到人一问,发现自己已经在龙门峡附近了,一般得走半个月的水路,都不知道是怎么岔过去的。
我们这儿每年都有人碰到这种事。
)
总之,这一天的渠河,不但四通八达,阴阳也是通的,因此这一天来打野台的,不光有人,还有不是人的。
甚至说有一年就连黄鼠狼也出来看打野台,还是一家好几口,有大有小,都装作人的模样,戴着面具,穿着衣服,混上了船,把爪子拢在袖子里不给人看见黄毛,结果听戏听得入迷了,几个小的定力不够,就把面具给掀了,露出长满黄毛的小小的尖脸,四肢着地在船上乱窜,最后全部被人捉起来,绑在船桨上,浸到河里给淹死了。
所以说正月二十八这天,来打野台也好,来看戏的也好,全都要戴面,这个规矩,与其说是白龙王爷给人定的,倒不如说是替那些不是人的定下的规矩。
反正我的小叔叔是这样说的。
我的小叔叔说,他的眼睛不是被人给弄瞎的。
正月二十八那一天,我的小叔叔带着他那几个城里来的老同学,租了一条船,也去打野台了。
他的那些老同学,看到那么多的船都往下游驶,船上还装饰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桅杆上站着纸扎的男童女童,身上缠着颜色鲜艳的飘带,无论是摇船的还是坐船的脸上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水面上撒着剪成菱形的彩纸片儿,还有被风吹起来在空中飘着的彩纸片儿,叫人把眼睛都看花了,看疼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船上的灯就一盏盏亮起来,倒映在河面上,不知多热闹,那些城里来的老同学都很兴奋,又在船上喝了点小酒,一直大呼小叫的,我的小叔叔心里很得意,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脸上戴着个五鬼星的面具,装出对周围漠不关心的模样,靠着船舷闭目养神。
他要是早点知道他这双眼睛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时间还能到处看看,他就不会在那里拼命装大象了。
可惜我的小叔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的心里面也不像表面上装得那么轻松。
他是去打野台的。
我的小叔叔是县剧团的名角,要是在这里输给了不知道哪个村里的乡巴佬,没有拿到披红,以后被人知道了,那可就丢脸丢大了。
所以我的小叔叔不但要在他城里来的老同学面前露一手绝活,而且还是志在必得。
我的小叔叔叫摇船的把船系好了,摇船的问他要不要上灯,小叔叔说,先不要上。
上灯就是表示,你今晚是来打野台的,不上灯就是来看热闹的。
小叔叔要掂量掂量今晚这些来打野台的人的实力,他才决定要不要下场,如果这些人水平都不怎么样,小叔叔也不愿意跟他们唱,赢了也没什么风光。
像我的小叔叔这样的,一开始先不上灯的人有不少,这都是些存了心眼儿的人。
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河面上停满了船,这个时候却特别特别安静,因为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唱,谁也不愿先下场子,总要僵持上好一阵子,让来看热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起哄闹腾个半天,这时才会有一两个人终于耐不住了,故意唱来抛砖引玉。
这一年,也是一个戴着铁板道人面具的汉子先出来清唱了一段《游四方》。
我的小叔叔的耳朵很灵,跟他说过话的人,他都能记住对方的声音,他一听那个铁板道人亮出嗓子,才唱了一句,就对他那船的人说,这个人是某某村书记,还冲着那船喊了一声,那个铁板道人果然没有否认,嘴里骂一句“哪个揭人脸皮,小心河公拖你下去”
。
小叔叔便得意一笑,也不回嘴。
铁板道人一唱完,打野台就真正开始了。
像铁板道人这种一先开唱的通常都唱得不怎么样,但就因为他是头一个唱,所以不会立刻被人哄下去。
接下去的场面就激烈了,有人刚唱一支《醉春风》,两句没出口,就被一出《小封神》给下压去了;这边儿《滚楼》的鼓才响,那边儿《驻马》的弦子就捻上了,往往三四出戏唱到了一块儿,这种时候就要看谁能稳得住,不被别人带着跑,弄乱了自己的调子,通常几句一过就听得出高下了。
一般识相的就闭上了嘴,算是认输了,有些个没自知之明的还扯着嗓门硬撑,来看热闹的就会嘘他,我的小叔叔很缺德,他仗着自己耳朵灵,直接就把人家的名字给叫出来,说:“某某,你这《驻马》唱的,马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又说:“某某某,你还《打金枝》呀,你寻你相好的打闬闬去吧。”
(打闬闬是我们这儿说男同性恋的下流话。
)被小叔叔叫出了名字的那些人都又羞又愧,没脸再唱下去,就把船摇走了。
我的小叔叔戴着五鬼星的面具,靠在船舷上闭着眼睛听,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对船家说,把船再摇开去些,把灯点上。
我的小叔叔很聪明,他知道如何利用活水把自己的声音荡得好听。
别的船都挤做一堆,都想靠得岸近,让自己声音显得大,好压过别人,我的小叔叔却让把船摇到了开阔的水面上。
他站在船头上,一开口便拉起一支《快活三》,他这支曲子的起音极高,原本是要用箫来托的,但我的小叔叔是清唱,他的嗓子一下子蹿了上去,就跟一只黄鹂鸟被放出去了一样,又轻又巧,高高地飞在其他人的声音上头,细得像一缕细烟,轻得像一根丝线,飘在风上,荡在水面,缓缓徐徐,不绝如缕,谁也赶不上小叔叔的嗓子,谁也捉不住他的调子,那些个在小叔叔前头开唱的人,现在都变成了哑巴,偌大的河面上,就剩下我的小叔叔的声音,时而颤,时而直,时而陡,听得人心里发痒,听得人耳朵都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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