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散,朝阳初晴,休眠了三天三夜的万岁天子也终于从马上风的糜烂中睁开眼,要叹一句皇天庇佑,却发现手脚僵直,舌头麻木,只能发出唔唔唔畜生似的叫唤。
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镜向外鼓出,太医去了哪里?国师去了哪里?要做一场法事吃一粒金丹,百病全消。
两仪殿里没人敢上前,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祈求老天怜悯留下这条贱命。
唯有陆焉依然如从前,向前一步道:“启禀圣上,莫道平与湘嫔意图谋逆,已交刑部正法。”
早衰的中年人“啊啊啊啊”
乱叫,谁要问这些?他是要太医提头来见,一群废物,只会劝他节制节制,当真紧要时半点用处没有,留着何用?不若杀之。
陆焉缓缓道:“圣上急火攻心才至如此,胡太医已尽力诊治,圣上安心服药,三五日之后便可好转。”
他怎个安心?恨不能下一刻就从龙床上跃起,谁要做这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废物?
而他眼前似乎只剩陆焉一个可靠之人,皇后有皇后的打算,恨不能他早早去了好让太子继位,太后?她还有个小儿子在西北,蠢蠢欲动。
只有陆焉,一个阉人,无可依靠,忠心耿耿。
内宫、外朝,都仰仗这一个无人看得上,或许路过还要朝他身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奸佞的太监。
锦衣卫都指挥使毛世龙如今越发得意,觉着自己早些年慧眼独具,没压错宝,跟着曹纯让那老废物奔忙。
昨日才抄完恩亲侯府,今日便来进贡,几箱子奇珍异宝,一匣子银票金条,一股子谄媚劲,若是年龄合适,他铁定要拜眼前一位垂目饮茶的俊秀青年做干爹义父,日日在家中供奉,府里磕拜。
求干爹庇佑,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如今还要指着恩亲侯府里搜出来的金山银山,啧啧感叹,“这恩亲侯可真不是个东西,承蒙圣上恩德,封侯拜官,谁知黑心成这样,这一家子金砖珠宝,啧啧…………根本数不过来,那一人高的珊瑚树库房里锁着好记株,不看不玩的,光落灰呢。
小人想着,横竖这好东西清点不过来,即便都交上去,也到不了饿死的老百姓手里,不如拿来孝敬厂公大人…………大人为朝廷社稷劳心劳力,恰收下这些,留着消遣。”
陆焉放下茶盏,往桌上略瞟上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毛大人留了不少吧。”
毛世龙嘿嘿地笑,腆着一张马脸回道:“哪能啊,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这出生入死的,总该给过过油水。
厂公大人清楚,这满朝上下,哪有一个不贪的?这年头,清官都活不长!”
他心里厌恶极了毛世龙嘴脸,面上却忍而不发,淡淡道:“毛大人高见。”
毛世龙拍马跟上,“小人信口胡说,哪比得上厂公大人英明神武,真知灼见。
大人事忙,小的不敢打扰,先告退,告退。”
说完一步步倒退着出门去,陆焉抬手拨一拨青瓷杯盖,鼻子里轻哼,“狗东西——”
日头西沉,春山弓着背进来,“义父,春和宫那位不肯就死,吵着嚷着要见义父。”
陆焉道:“她不肯就死,你不会搭把手,帮帮她?”
春山道:“小的无能,小的只怕喻贵妃这吵吵嚷嚷的,真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带累了义父。”
陆焉低头看长影斜照,静静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往西边春和宫去了。
昔日繁华皆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留给喻婉容的只有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横来竖往都是死。
再没有了满头珠翠,亦卸去了妖媚浓妆,她一身素淡如山中少妇,带着铅华洗尽的无奈与哀愁,从妆台前回过头来看他,苍白的侧脸一如六年前的春日,她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安安分分等待终老,以为一辈子都不得翻身,阴差阳错在竹林边遇到他,犹记得他在风里,苍翠竹海在身一侧,春风带绿来,将他衬做谪仙,飘飘然欲乘风归去。
她问:“你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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