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张博士自己吧。”
沈寒山不耐烦地一摇手,再给他斟上一盏酒,“要是还想喝酒,再来找我。”
——
按照唐律,死囚刑前一夜可与亲朋好友相见一面,以便留下遗言,了却平生的遗愿。
张起仁本来就孤寡一人,重罪在身,也没人敢来见他,所以最后来送他的,也只有吴议一人而已。
这算是周兴手里最后一件案子,办完此事,他就要进入门下省官升数阶了。
如今吴议可和他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他少不得笑着劝几句:如今张起仁可是个烫手的山芋,你可别仗着皇后几句美言就忘了本分。
吴议亦回他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周公实在体贴之人,只不过小人与张起仁有一番相逢的因缘,少不得来送他最后一面。”
周兴略规劝他几句,见他执意要见张起仁一面,也不愿意开罪同道中人,便命禁卒开了张起仁的牢门,放吴议进去。
吴议慢慢踏进这间熟悉的牢房,垂眼望去,那位即将赴死的老人亦微笑着回望自己,仿佛透过他的面容,望着自己阔别数年、即将相逢的故人。
第63章最后一课
狱房中唯有一盏时明时灭的灯火发出昏暗的光,偶有一滴烛泪遽然滑落,引来细小的白蛾扑闪着翅膀撞上火焰,很快涅灭为一袅冉冉的青烟。
张起仁平和的目光穿过晦暗的光线,落在吴议有些踟蹰的脸上,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又重新看到那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庞。
一响短暂的沉默之后,吴议慢慢踱到张起仁的面前,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接着才跪坐在他的面前。
他还是第一次平等地坐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面前,用局促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平静的面孔,仿佛一个希望老师漏题的学生,又不知道这一次能否得到答案。
张起仁见他踟蹰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笑容淡静如常:“你是不是想问老夫,为什么要谋害太子?这个问题,沈博士应该已经回答过你了。”
“沈博士知而有不言,言而有不尽,学生实在迷惑不解。”
吴议坦白道,“您也说过,虽然我不在您门下,但仍旧是太学的学生,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只管问您。”
听到此话,张起仁笑容愈发加深:“你和你的祖父很像,都很能说会道。”
他凝目片刻,勾起数年前的回忆:“你应当听说过,太子小时候学《春秋左氏传》,读到楚世子芈商臣弑杀君王的故事,就忍不住掩面哭泣。
郭瑜博士知道此事后,就改教他《礼记》一书,而不教他半点不仁不义的故事。”
这是李弘短暂的孩提时代中时常为人所提起的一笔,时常被人以一种赞颂的口吻提起,但张起仁显然并不认同这件事情。
他眼中跃动着黯淡的烛火:“一个人,如果眼中之容得下善,而容不下恶,他就能成为一个好人;可一个君主如果眼里包容不下任何恶行,那他就会损失很多良臣,成为一个孤立无援的君主。”
吴议静静地聆听张起仁的话,这是这位老师的最后一堂课,也是他为自己的罪行做的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解释。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就拿郿州刺史王陵来说,他虽然贪污,但办事利落,才干过人,在郿州一行中也算立下大功。
但太子并没有提拔他,也没有奖赏他,因为他心中是容不下这样的贪官的。”
张起仁略顿一顿,干涩的喉咙仿佛有把锯齿在拉扯,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喷出一滴血来。
“时间一长,像王陵这样有能力的人就会被埋没下去,更多的王陵会永远留在地方而不得重用。
有才干的人得不到重用,而太子追求的至清的人又有几个呢?就连二十四功臣也各有各的缺点,难道就因为他们不是清官,就要舍弃他们的才干吗?”
张起仁的发问,是吴议万万没有料到的。
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历史上有才能而又贪污的人太多了,别的不提,往后数几百年,明朝的名臣良将几乎个个都是贪官污吏,但这并妨碍他们名垂青史。
张起仁说得不错,李弘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却未必能成为一个兼顾天下的君主,因为他太干净了,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而这天下又如何能变得和他一样一尘不染。
“皇后虽然行事狠毒,但其才干,天下有目共睹,而她的次子沛王殿下有不逊于太子的能力,又有比他更坚韧的心性,相信将来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
若是为了天下人,老夫这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起仁说完最后这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烛泪中飞蛾的残骸,如望着自己即将燃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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