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当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挨打,挨饿,可一趟趟的痛苦她都记不清楚了,反倒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留存——有一阵子徐娘害了伤寒,浑身烧得烫手了还在喊冷。
她解开自己稀脏的背心裹紧了她,徐娘烧糊涂了,抱住她梗着脖子便喊娘,戚戚沥沥哭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候桂娘才知道,怀里的小娘竟就是那坏了事的徐首辅的千金。
她听着她喃喃诉说起从前,那京城,徐家,竹马的哥哥,相府的荣华,再到后来抄家抄斩,树倒猢狲散…瑰丽的,苍凉的,许多故事。
都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呀!
能有个美丽上品的落魄小姐与她推心置腹,尽管是在小姐不甚清醒的时候,于桂娘而言,也是一辈子难得美丽的回忆。
然而就是这点子回忆,也终于要被那小姐亲手夺回去了。
叁年后的今日,桂娘发觉那徐娘不仅逃出了命来,且已洗刷了身份,成为贵人的爱妾。
然而她换了个身份,也仿佛换了副心肠,再见到她的时候,那弯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没有欢喜,甚至没有惊讶,有的只是对面不识的茫然,仿佛生命里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
瞧那假兮兮的矜持样儿!
生怕旁人看出她与个小戏子有牵搭似的,浑忘了当年两人在海河边洒泪而别,自己是如何搂着她抽涕允诺,“姐姐照拂我这许多,来日若逃得出命来,必定报答姐姐的恩情。”
桂娘恨得要命,熬不住要报复。
也许若徐娘能大大方方与她相认,也许赎了徐娘的并不是一个如此风光霁月的男人,她也不会想到如此下作的手段,然而事事偏撞在了一处,处处比较着,更显出她的不堪与可笑——这些年她珍藏着的回忆,究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无牵无挂的人,报复起来最爽快,她气昏了头,便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个弄巧成拙,这裴中书不仅不信她的话,甚至连听也不想听。
不过半路买的一个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戏,至于就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窍,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着裴容廷这么尊大佛——从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正伏在地上说不出话,忽然听见假山外的树丛窸窣,伴着一声儿娇脆的低叫。
“哎哟!
躲在这儿做什么,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吓,忙抬头望去,正对上裴容廷瞥来凌厉的眼光。
他下颏往远处一扬,桂娘愣了一愣,立刻会意,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后跑。
她是练家子,走路没声儿,一闪便转到山石后头,借着这机会,连忙溜走了。
桂娘前脚儿才走,裴容廷转身,迎面就碰上走进来的银瓶。
她脚步徐徐,穿身白纱衫儿,雀蓝妆花比甲儿,月白杭绢裙上滚着羊皮金边儿。
手执一把冬竹骨细洒金春扇儿,本是遮日头的,进到这阴凉里便合了起来,轻轻抵在下颏上。
看见他,十分刻意地“呀”
了一声,慌忙叫了一声“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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