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潮热,暑气濡侵,孙儿日前已至杭州府颐养,暂居西湖孤山。
湖光山色颇益身心,孙儿身体已大好,与常日无异。
伏愿陛下切勿挂怀。
若惹陛下担忧挂怀,则孙儿之罪莫大于此,难辞其咎。
写到这里,朱聿恒停笔顿了许久,然后又继续多添了一句。
三大殿火灾一案已有进展,首恶于今日落网,近日当押送京师问罪。
孙儿观其背后或与蓟承明有牵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详察,以备届时问审。
聿恒再拜,敬愿陛下万寿无疆,康健常乐。
朱聿恒将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迹干了,用火漆封好,快马加鞭送往顺天。
这一夜他熬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
塔内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水火交加侵袭,让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远眺窗外被急雨笼罩的西湖,并没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万点银光闪动。
对面的远山之上,雷峰塔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盏佛灯,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笼罩于氤氲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悯孤寂。
它在悲悯的,是什么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寿命将近之时,也从未曾迷惘过的朱聿恒,此时举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长久凝望着。
天地浩渺,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静静凝视着她最喜欢的、属于他自己却让他感到嫉妒的这双手,在这方西子湖畔、在这急促纷繁的雨声之中,不管不顾的,贪恋起了这一份奢侈的迷惘。
骤雨初歇,鸟雀啁啾,第二日是个晴好天气。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觉得昨晚那场折腾,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还在隐隐酸痛。
“哎,一把老骨头,不比当年了。”
她揉着肩膀懒洋洋地爬起来,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给她送水盥洗的侍女,问:“宋提督在哪儿?”
侍女问:“那位提督大人吗?他已经去杭州府衙门了,给姑娘留了话说,他先过去审讯,让您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过去。”
阿南听她这样说,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后,去马厩挑了匹马骑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马向着南面望去。
西湖的晴岚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静而葱郁。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离她不过一泓碧波,可她却不知道,那上面的人,究竟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过,三大殿的案子告别在即,她与他重逢的机会,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马向东而去,越过重重桃树柳阴,耳边却又响起葛稚雅的那一声“殿下”
。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即使她故意假装听错,可也改变不了阿言的身份。
他不是太监,不是神机营提督,更不是她可以凭借一个赌局收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让卓寿这个应天都指挥使恭谨敬畏,让诸葛嘉这个神机营提督鞍前马后,让身为一厂之监的葛稚雅说出纡尊降贵这个词来?
驰出白堤,炎炎夏日笼罩在她的身上,炎热让她心下焦躁,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又能怎么样!
阿南狠狠地一甩马鞭子,催促着胯、下马急速奔驰。
灼热的风擦过她的脸颊,她恨恨地想,终究,他输给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脑子,他的人,这一年都得属于她。
他说过要和她一起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诺,不然的话,她这段时间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劳累,肯定要找他讨还!
所以葛稚雅说的,只能是现下,而不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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