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楼来看见一帮卫士坐在那里说闲话,一个说:“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严了,怎么想起来还要出门。”
另外一个说:“少奶奶听见闵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气的,所以公子爷不能不赔起小心来……公子爷还是这样的脾气,对谁好起来,那就是要好上十分。
咱们这位少奶奶,眼见是熬出来了。
从前虽然哄着那位闵小姐,却不曾这样尽心尽力过呢……”
朱妈虽然很不乐意听见这些话,但是一想近来易连恺对秦桑的态度,果然是变了许多,所以也觉得高兴起来。
却说易连恺和秦桑两个坐了一部汽车,然后另一部卫士的汽车相随,悄悄就从城防司令部出来。
到了袁记的楼下,因为宵禁的缘故,早就已经打烊,连铺板都上齐了,只从那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晕黄的灯光。
易连恺命卫士上前去敲门,里面问起来是谁,卫士答了几句话,那些伙计连忙进去告诉了柜上,一边就连忙来开门,柜上的二掌柜迎出来,连声地赔着礼,将他们迎进去,赔笑道:“真不知道司令与夫人光降,灶上的鸡汤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鲜虾子也送来了,只是要叫他们重新揉面做面皮,还要重新包馄饨,烦请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连恺说:“没事,既然来了,我们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柜答应着,将他们引上二楼的包房,又叫伙计送上几碟盐咸果饯之类,另外暖了一壶酒,亲自移了一个大火盆来,包房里顿时暖和起来。
易连恺见他小意巴结,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馄饨好了端上来就是。”
二掌柜的知道这些有权有势的贵人,其实脾气都古怪得紧,这样半夜劳师动众前来,只为吃一碗馄饨,倒也是见怪不怪,所以连声答应着就退下去了。
易连恺伸手烤了一会儿火,见火盆旁竖着火钳,就拿起来拨着炭。
红红的炭燃得正是厉害,一闪一闪像是宝石一般。
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这里虽然点着灯,但因为街面上宵禁的缘故,所以没有敢用电灯,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盏古色古意的烛台,蜡烛的光亮被白纱罩子罩着,朦朦胧胧,泛着水一样的波纹。
秦桑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烛灯了,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因为易连恺坐在炭盆边,所以炭盆里的火光,隐隐约约映在他脸上,这火光与烛火的光却又不一样,带着隐约的红光。
他本来生得挺白净,让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过酒似的,双颊上泛起红晕来,漆黑的眉毛,让光影映得突出棱骨,显得眼窝那里微微陷下去,越发轮廓分明,倒像是西洋图画书里的石膏像。
尤其他低着头拨弄着火盆里的炭,有一绺乌黑的头发垂下来,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额头上,更像是西洋画里的素描——秦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其实易家三个兄弟,所有人都夸易连恺长得最俊俏,因为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的才貌双全的美人。
不仅仅是美人,来历也甚是传奇。
易连恺的生母姓云,家中乃是逊清的封疆大吏,正儿八经的侯门千金。
那时候易继培不过是个游击使,本来一个千金小姐,一个游击武夫,两人天壤之别,若是不世事生变,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缘都没有。
但后来庚子之变,易继培乱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业,而这位云小姐,却家道中落,后来经人说合,嫁给易继培为侧室。
这位云小姐既出身侯门,自然知书达理,又能诗会画,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长之处,所以甚得易继培的宠爱。
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连恺不久就一病不起。
秦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婆母,但是见过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还有她所作旧诗文手泽,知道“才貌双全”
四个字并非虚文。
而易继培号称是“儒将”
,旧文上的修学甚为不错,对于早逝的丽姬,颇有悼亡之作。
秦桑早先虽不曾特为留意,但是阖府人多嘴杂,她虽然在符远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闲话,总能传到耳中去。
知道易继培对这个自幼丧母的小儿子颇为偏疼,一大半是因为易连恺性情乖巧,最能讨易继培的欢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为着他的母亲早逝,所以对幼子未免偏怜。
易连恺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于是笑着问:“怎么了?跟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秦桑也觉得有点失态,于是笑了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易连恺又追着问了一句:“你到底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来跟着他出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事情,可是见他有心调笑,料必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于是随口说:“我瞧你,其实跟太太长得挺像的。”
秦桑对早逝的婆母,很少提及,因为易连恺亦更少提到,所以她都不怎么好称呼,现在脱口说出来,倒用了“太太”
两个字。
秦桑虽然觉得不妥当,却难得易连恺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说的是谁,他脸上的神色倒挺寻常的,说道:“哦,原先张妈也这么说。”
张妈是易家的老人,还是易连恺的生母从云府带去的陪嫁丫鬟。
后来她又是易连恺的乳母,易连恺自幼失恃,脾气特别坏,这张妈从小照料他,在他面前倒挺能说上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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