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的时候小五就想象着菲菲这样一个苍白的小小人,穿着粉红色的小衣服团缩在法国漏水的小公寓房子里面,在摄像头的前面拼命地打字,整个影调都是灰茫茫的。
小五倒是曾经跟菲菲说起过他真正的黄金少年时代打架的事情,而且反复说过很多遍。
那时他十四岁,为了给一个兄弟出头,用砖头敲破了隔壁学校一个小流氓的眉弓,之后担心报复的他就每天在书包里携带一把铁扳手上学放学,他骑着一辆翠绿色的跑车,斜挎着被铁扳手压得变了形的书包,穿梭在当时四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之间,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掩映着傍晚咸鸭蛋黄一般的太阳。
他总是一边惊惶于身后的自行车链条声或是示威性的铃声,一边在这样苍茫的城市傍晚中流连忘返。
但是报复却是始终没有来到,那个铁扳手在书包里面塞了整整一年,终于把小五的牛仔布书包底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然后连同一盒假冒的万宝路香烟一起掉落了。
“后来他死掉了。”
小五最后总是要郑重地附上一句。
菲菲随手剥着瓜子说:“他怎么死的?被你砸了一下砸死的?”
“他后来吸毒了,死前人瘦得发灰。”
其实小五的黄金时代并非像他自己描述的这样阳光灿烂。
菲菲在他抽屉里翻到一张几年前的报名照,梳着滑稽的三七开头发,根根都位置妥帖,穿着当时男孩子间流行的灰色无领拉链衫,面孔扁平,全然没有现在的腔调,倒是现在二十七岁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少年。
菲菲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要把少年这个词语放在嘴巴边上念叨着,她橘红色的短头发正在渐渐褪色,鹅黄色的衣裳和澄蓝的耳环摆在一起显得不搭调,虽然面孔上面的青春痘依然因为熬夜而来势汹涌,但是这一天,小五再次重复着他铁扳手的故事时,正是早晨八点,夏天已经戛然而止,风从床头的窗户缝隙里不断地涌进来,簌簌发抖的菲菲突然凄凉地意识到,青春期果真已经跟她全然没有关系了。
而小五睁开眼睛的时候,望见菲菲正裸着半个乳房在穿衣镜前面比划着那件粉红色的绣花褂子,那是她在夏天买的,她总是习惯于在早晨醒来时比画着,但是小五并未看出那件褂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衬着菲菲那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褪色的橘红色头发宛如大葵花一般,而手臂和乳房都是如此细小,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少女。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2)
他突兀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巴黎?”
菲菲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句完全不搭调的话:“我过了青春期了啊。”
于是小五努力回想着所谓青春期的片断。
此刻是秋天了,楼底下的梧桐树在巨大的风里面摇来摆去,整条街道都是灰蒙蒙的,他想起来的却全都是电影里面的镜头,比如说绿油油的麦田里面的白衣少年,爬在屋顶上面抽烟的赤膊少年,在厕所里打架的血腥气浓重的少年,耳朵边上都是呼呼的风声,那些男孩子们细胳膊细腿的,书包一直吊到屁股底下,走路的时候晃啊晃的。
小五的书包里塞着铁扳手的那段日子也是秋天,那是一只牛仔布的书包,双肩的,细带子能够把肩膀勒得生疼,最辉煌的时候书包里塞着两把小刀,一个铁扳手和成摞成摞卷了边的书本,在翠绿色的跑车上骑得像风一样,边上那些搭着脚手架的高楼呼呼地就过去了,要多苍茫有多苍茫。
小五现在回头想想才知道,他的整个青春期都与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有关系。
但是当时所见之后却再也没有见到,哪怕是在电影里面都不曾看见,这一切都与绿油油的麦田,插进胳膊里面的小刀片,对女孩子的无限遐想全然没有关系,这一切他甚至连对菲菲都从来不曾说起过,这一切不可分享也不得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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