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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
这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请安。
七巧一夜没合眼,却是精神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
众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
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回去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晚上的烟。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
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可是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新鲜的可说!
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
也许他早料到她会把满腔的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拼命,至不济也得质问他几句,闹上一场。
多半他准备先声夺人,借酒盖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
她知道他的脾气。
末后他会坐到床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里面去抓痒,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
他的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
他摘去了他的眼镜。
……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
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
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钩,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钩上,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来。
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
昏暗的帐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然而她还是吃了一惊,仓皇地再度挂起了帐子。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
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
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
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
她又倒到床上去。
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
她想死,她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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