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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地有人进来,月香常常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向他们微笑,仿佛带着一点歉意似地。
也有时候她跳起来,把那高栖在上的油纸伞拿下来,让人家出去。
这里似乎家家都用后门,前门经常地锁着。
女主人戴着珠宝去赴宴,穿着亮晶晶的绸缎衣服,照样在那黑洞洞的,糊满了油烟子的厨房里走过,金色的高跟鞋笃笃响着。
奶妈抱着孩子,也在外厨房里踱出踱进。
金根常常在那里吃饭。
有时候去晚了,错过了一顿午饭,她就炒点冷饭给他吃,带着一种挑战的神气拿起油瓶来倒点油在锅里。
她没告诉他,现在家里太太天天下来检查他们的米和煤球,大惊小怪说怎么用得这样快,暗示是有了新的漏洞。
女佣有家属来探望,东家向来是不高兴的。
如果是丈夫,他们的不高兴就更进了一层,近于憎恶。
月香还记得有一次,有一个女佣和她的男人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一夜,后来大家说个不完,传为笑谈。
女主人背后提起来,又是笑又是骂。
这些话她从来不跟金根说的。
但是他也有点觉得,他在这里只有使她感到不便,也使她觉得委屈。
所以过了半个月,他还是找不到工作,他就说他要回去了。
他拿着她给的钱去买车票,来这么一趟,完全是白来的,白糟蹋了她辛苦赚来的钱。
买票剩下来的钱,他给自己买了包香烟。
自己也觉得不应当,但是越是抑郁得厉害,越是会做出这种无理的事。
上火车以前,他最后一次到她那里去。
今天这里有客人来吃晚饭,有一样鸭掌汤,月香在厨房里,用一把旧牙刷在那里刷洗那脾气的橙黄色鸭蹼。
他坐了下来,点上一支香烟,他的包袱搁在板登上的另一头。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们把所有的谈话资料都消耗尽了,现在绝对没有话可说了。
在那寂静中,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圾桶里悉卒作声。
"
那是什么?"
他有点吃惊地问。
是一只等着杀的鸡,两只脚缚在一起暂时栖在垃圾桶里。
火车还有好几个钟头才开。
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坐在这里等着,因为无话可说,月香把她该叮嘱的话说了一个遍又一遍,叫他替她问候每一个人。
她把鸭蹼洗干净了,又来剥毛豆,她忽然发现她把剥出来的豆子都丢到地下去,倒把豆荚留着,自己觉得非常窘,急忙弯下腰去把豆子拣了起来。
幸亏没有人在旁边,金根也没留心。
剥了豆,摘了菜,她把地下扫了扫,倒到垃圾桶里,那只鸡惊慌的咯咯叫了起来。
金根站起来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把两只手在围裙上揩抹着,脸上带着茫然的微笑。
他把伞撑开来,走到弄堂里。
外面下着雨,黄灰色的水门汀上起着一个个酒涡。
他的心是一个践踏得稀烂的东西,粘在他鞋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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