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点燃烟斗。
慢慢地,病人的绿眼睛转向他,“我们到什么地方了?”
船突然摇晃,装呕吐物的木桶翻倒了,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顺着黏糊糊的木板淌过来。
船医厌恶地缩回脚,站起来,绕过病床,凑到污渍斑斑的舷窗边。
雾仍未散去,但黑暗中出现了晃动的光点,那是装在舢舨前头的火把。
鼓声穿透雾气,也是三下,回应之前的炮声,引水人来了。
“澳门。”
医生回答,“我们到了。”
——
荷兰帆船在四艘舢舨的拖引下驶入港口。
来得不是时候,海关无人值守。
他们只能泊在最远的岩礁附近,等明天一早办手续。
病人和舱底的尸体也得等着。
他们没有等很久。
两小时后天就亮了,驱散了盘踞在珠江口的大雾。
这艘荷兰来的外洋商船一点时间也没浪费,启程驶向虎门,从那里,持牌的中国引水人会带他们穿过狮子洋和伶仃洋,挤进珠江的狭窄河道,最终在黄埔下锚。
病人被抬下船,送往葡萄牙传教士开的医院。
其中一个在天亮前咽气了,于是和其他尸体一起拉到沙洲上,草草埋入预留给“外夷”
的坟地。
在船医看来,把尸体扔进海里更体面一些,然而广州海关坚持对照名单检查“所有人”
,包括航行途中死去的水手(*注1),说是避免走私,外洋船都不得不载着这些腐烂程度不一的躯壳,直至把它们弃置在珠江的冷清沙洲上。
发着烧的病人昏睡了一个礼拜,仅仅靠修女滴进他嘴里的稀糖水活着,神父两次到他床边查看,判断是否要往他额头上涂油,把他的灵魂送往天堂,躯体送给沙洲上横行的蟛蜞。
但异乡人始终没有中断呼吸,紧抓着生命,像抓着一根垂落悬崖的麻绳。
随货船而来的外国人最终在充满阳光和咳嗽声的大病房里醒来了。
许多天以来,他首次觉得能看清楚这个世界。
窗开着,放进潮湿的空气和远处码头上苦力喊口号的声音。
窗台上放着一个青色陶瓷圆碟,里面是白兰花,香气柔软,取代了荷兰船医无处不在的体臭。
回想起来,患病的商人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个真正的医生。
他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睁开,把右手举到阳光下,审视关节的轮廓和皮肤之下隐约可见的血管,轻轻握拳,松开,测试这是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烧已经退了,汗水浸透上衣和枕头,他像一条笨拙的毛虫那样扭动,寻找干燥的地方,不一会儿就累了,一动不动地躺着,晕眩,口渴,饥饿。
妈妈,他的嘴唇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妈妈?雅克?家里没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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