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分上讲:现在除了地主阶级,富农成份,他们是一类人,大多是贫农,中农、下中农,最起码占到百分之八九十,你说这个贫协主任小得了?”
“照你这么说:这事马虎不得,至少不能那么草率!”
“所以我来找你定夺!
民主要体现集中制嘛!”
“你呀,圆滑得象条泥鳅,两头都不得罪,把皮球踢到我这儿,你什么意思?”
李金亮划着一根火柴,替梁修身点上烟。
梁吸一口,火星闪烁,吐出一阵烟雾,烟雾就弥漫开来。
秋深了,凉爽甚至泼着寒意的风,肆虐从西北利亚吹过来,仿佛是一夜之间,天地变了色,什么叫秋风扫落叶,算是见识了,风声鹤唳,秋叶一飘三荡落下来,风一扬,裹着沉沙,残叶扬起,旋涡的地方,沙沙声响,乌云覆盖住整个天空,这不是雨雪来的征兆,而是秋最深的寒流从天而降,日子水洗一样一穷二白,土地上被刈割的庄稼,那硬硬的茬子,象一把把倒插的匕首,戳人的心,没有比这样的天,更让人难受,没有粮食,且饥肠鼓鼓,想晒个太阳都没有,阴冷释放出的信号,让人不寒而栗,真正的寒冷,瑟缩发抖的日子就要来了,饥寒交迫象从城上滚下来的滚木雷石,就要高高砸下来,那种掩饰不住的惊悚,象跳蚤在蹦跳,能不能熬过残秋与深冬,到处光秃秃的,赤裸的大地,就象死去的赤裸的女人,那些没有远见卓识,且不会秋收冬藏的人,没有计划的人,这时候象寒号鸟一样呼号:哆啰啰,哆啰啰,冷风吹来冻死我!
穷人的日月过得艰难。
山穷水尽哪来路?柳正暗,花不明,又一村,能怎样?大家差不多都是无产阶级,屋漏偏逢连阴雨,土地就要板结了,希望被早来的秋风秋霜冻死,这是一个可以随时死去的世界,老天爷迷眼不睁,任由秋风胡闹。
在这样的日子里,前槽坊的人眼是血红的,他们象一匹匹饿狼,看着一辆辆拉着粮食的大车从前槽坊的地界碾压而过,心在滴血,他们抖抖缩缩听着车轱辘咭喎咭喎的响声,看着那些赤裸着上身,撅着硕大屁股跟在杭育杭育的车队后,他们就想骂人,后槽坊的酒水一流,饭菜也养人,把一个个舍命的汉子养得溜圆,身宽体肥,更可气的是:他们还有力气唱歌,唱的是透着骚腥气的荤歌,这是他妈的新社会吗?凭什么我饿着,他们撑着?曾经在太阳底潇洒吹牛侃大山多么惬意,看见这些壮汉牛马一样使自己,还要撇撇嘴,吐口唾沫,那是不屑。
后槽坊酿酒,由来已久,从大清朝中叶流传至今,差不多经历三代人,才有了现在这种规模,它是一朵开在原野上的花,一枝独秀,依靠的是传统技艺酿法,招的都是青壮年,要求品性优良,得有人出面保举,至少三代身家清白,要不然就算是大力士也于事无补,传到曹真善手时,已经是1961年秋末之时,曹家人丁不算盛旺,到曹真善这一辈子,只有兄弟俩人,曹真宝身体不太好,人也?不迹迹,爱喝一口,没有节制,虽不喝得酊酩大醉,也喝得有七八分,没有孩子,女人倒是发福发胖,曹真善拿他这哥就没办法,每日混迹在酒坊中,能干的事实在是太少,俨然一副东家的派头,其实甚事不懂,还装模作样,这怪不得他,人家是读书人,学库不止五车,要不是前清亡了,说不定能中举,光耀门楣。
曹真善摇头叹息,他的位子本来是曹真宝的,可这个人有位不立,曹真善把它拾过来,打理得井井有条,他酿酒,却极少喝酒,喝酒会误事,不误事,也装怂,所以他隐忍,曹真宝喝酒如水,没有几个菜酒还喝不下去,曹真善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母老去,哥又年长他七八岁,且目下曹真宝膝下凄凉,再不给点酒烧烧肠子,这日月恐怕要颠倒,过不下去事小,有可能就崩了,嫂子且年轻,守着妇道,谙着家风,挑不出毛病,且曹真善本就古道热肠,这是他的痛点,没有办法。
曹家败落,缘起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有天中午,曹真善带人在十里集那儿购粮食,主要是高粱和大米,十里集靠近运河,离洋集敞码头足足二里地,那里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小贩集散地,粮食价格一直平走,所以曹家大宗生意都从十里集入手,和李精伦父子相友善,一个坐定本地,一个从中相购,别人要想坐地起价,李建军头一个不答应,李建军在十里集有一号,从事政府工作,他象太阳,罩着李精伦,李精伦虽上些年纪,下面有人撑台,具体事务别人做,只需要李精伦露个脸,十里集粮食买卖,差不多被李家垄断。
沈冬秋拎着个酒都子,看着满天乌云心发慌且乱颤,一边走一边吞云吐雾嘟囔,“狗日的天,咋成这样?”
迈过前槽坊,见有些人东张西望,他感到异奇,这都怎么啦?一个个冷风里吊魂?他话未出口,眼神探照灯一样一遍遍搜索,顺着别人的眼神,他看出子丑和寅卯:原来是一群懒汉,在屋檐下等水,屋檐不滴,怪太阳不升,他笑了,无声地笑,象花无声地开,然后哼着个“朗里格朗腿裆,朗个朗腿咚……”
哼得这都是什么酸曲,别人听不懂,他也不知道,就是快乐心情往外溢,象水在春天哗啦哗啦淌,且没完没了,八九不离十的事,他要请李建玉吃酒,李给他两个承诺,心花怎能不怒放?一个是他命里最缺:女人!
另一个属于天上掉馅饼:祖坟要冒青烟!
都他妈没听说过:贫协还有主任,这官多大?和李金亮的副主任可有一比?什么叫贫协?他不懂,不如叫皮鞋主任得了,是的,他要有一双皮鞋多好,他在钟吾县城看人穿过,走路呱唧呱唧,那叫一个带劲,锃明瓦亮,那叫一个闪光,人一走过,带的可不止一阵风,还有一大帮掉地上的眼珠子,有男有女,那些女人还透着羞色嘞,可惜了,他活了三十多岁,皮鞋没有一双,女人只是人家拣剩下的病妻,原指望这病秧子能给他续上香火,想不到吹吹打打,结婚三年,遭了罪,不但没生养,连女人的下头东西长什么样都没瞧见,他以为这样便宜没人要的女人,可以养好,却养死了,你说晦气不晦气?狐狸没抓到,惹了一身骚,酒这东西能成事,更能坏事,喝大发了,闯进嫂子家,硬要和嫂子云雨,被哥穷揍了一顿,被撵得象落荒的狗,抱头鼠窜,全村人都知道,名声臭了。
他越过那些长年累月为曹家卖尽苦力的人身旁,冷哼一声,然后回过身子,挥挥左手掌,在心里说:你们后走,我先行一步了!
然后是意气风发,直奔酒槽坊。
“有喘气的嘛?来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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