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中国还有缠足,男女都缠,不过女的裹得多一点,缚得小一点,这是英国也没有的,不幸不佞很不喜欢这种出奇的做法,所以反动的总是赞美赤足,想起两足白如霜不着鸦头袜之句,觉得青莲居士毕究是可人,不管他是何方人氏,只要是我的同志就得了。
我常想,世间鞋类里边最美善的要算希腊古代的山大拉(sandala),闲适的是日本的下驮(geta),经济的是中国南方的草鞋,而拖鞋之流不与也。
凡此皆取其不隐藏,不装饰,只是任其自然,却亦不至于不适用与不美观。
不佞非拜脚狂者,如传说中的辜汤生一类,亦不曾作履物之搜集,本不足与语此道,不过鄙意对于脚或身体的别部分以为解放总当胜于束缚与隐讳,故于希腊日本的良风美俗不能不表示赞美,以为诸夏所不如也。
希腊古国恨未及见,日本则幸曾身历,每一出门去,即使别无所得,只见憧憧往来的都是平常人,无一裹足者在内,令人见之愀然不乐,如现今在北平行路每日所经验者,则此事亦已大可喜矣。
我前写《天足》一小文,于今已十五年,意见还是仍旧,真真自愧对于这种事情不能去找出一个新看法新解释来也。
上文所说都是个人主观的见解,盖我只从日本生活中去找出与自己性情相关切的东西来,有的是在经验上正面感到亲近者,就取其近似而更有味的,有的又反面觉到嫌恶,如上边的裹足,则取其相反的以为补偿,所以总算起来这些东西很多,却难有十分明确的客观解说。
不过我爱好这些总是事实。
这都是在东京所遇到,因此对于东京感到怀念,对于以此生活为背景的近代的艺文也感觉有兴趣。
永井荷风在《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有这一节话道: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
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
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
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
的国民也。
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
呜呼,我爱浮世绘。
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
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
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
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永井氏是在说本国的事,所以很有悲愤,我们当作外国艺术看时似可不必如此,虽然也很赞同他的意思。
是的,却也不是。
生活背景既多近似之处,看了从这出来的艺术的表示,也常令人有《瘗旅文》的“吾与尔犹彼也”
之感。
大的艺术里吾尔彼总是合一的,我想这并不是老托尔斯泰一个人的新发明,虽然御用的江湖文学不妨去随意宣传,反正江湖诀(journalism)只是应时小吃而已。
还有一层,中国与日本现在是立于敌国的地位,但如离开现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日本有些法西斯中毒患者以为自己国民的幸福胜过至少也等于西洋了,就只差未能吞并亚洲,稍有愧色,而艺术家乃感到“说话则唇寒”
的悲哀,此正是东洋人之悲哀也,我辈闻之亦不能不惘然。
木下杢太郎在他的《食后之歌》序中云:
在杂耍场的归途,戏馆的归途,又或常盘木俱乐部,植木店的归途,予常尝此种异香之酒,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以为乐。
我于音乐美术是外行,不能了解江户时代音曲板画的精妙,但如永井、木下所指出,这里边隐着的哀愁也是能够隐隐的感着的。
这不是代表中国人的哀愁,却也未始不可以说包括一部分在内,因为这如上文所说其所表示者总之是东洋人之悲哀也。
永井氏论木板画的色彩,云这暗示出那样暗黑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
俗曲里礼赞恋爱与死,处处显出人情与礼教的冲突,偶然听唱义太夫,便会遇见纸治,即是这一类作品。
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是与中国很不同的。
不过我已声明关于这些事情不甚知道,中国的戏尤其是不懂,所以这只是信口开河罢了,请内行人见了别生气才好。
我写这篇小文,没有能够说出东京的什么真面目来,很对不起读者,不过我借此得以任意的说了些想到的话,自己倒觉得愉快,虽然以文章论也还未能写得好。
此外本来还有些事想写进去的,如书店等,现在却都来不及再说,只好等将来另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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