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多年的医生生涯能不能帮到他——见惯了死亡并不等于可以直面死亡。
老实说,他还是怕的。
怕什么呢?是死之前的痛苦还是死之后的沉寂,又抑或仅仅是关于死这个未知的恐惧?他不能很清晰地分辨,只觉得似乎都有。
母亲漫长的临终状态、外婆的墓穴被捣毁的事实都令他恐惧。
前者是痛苦,后者是……后者是什么?说不清楚。
啊,当他们向小军表示,希望将燕飞的骨灰安葬在张雪亭左近的时候,小军为难地告诉他们,1966年下半年,红卫兵平毁了上海各个公墓近40万个坟穴。
他们再也找不到外婆的埋骨之所了。
那一瞬间,宁平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嘣”
地一声断裂了。
固然,尘归尘,土归土,以外婆那样的个性不见得会计较这个,但是,还是觉得恐惧——那是一种哀思无法安放的空茫,并由这种空茫生出的巨大恐慌。
你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生命最后一程可能的肉体痛苦和死亡这个终极命题带来的精神痛苦,哪一个更令人恐惧?宁平不知道。
以前,他坚定地认为是前者。
现在,他发现自己不能确定。
关于前者,他有很多的经验,尽管这经验是间接的,但他觉得也是很大的帮助——他知道他可能要面对什么。
但是对于后者,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宁秀的长子john没有告诉他,若莲也没有告诉他。
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肉体的痛苦已经超越极限,无暇也无力去害怕死亡了吧。
john生的是一种绝无可能治愈的疾病,发病率极低,痛苦程度极高——宁平从业50年,只见过也只听说过这一例,且,亦无文献记载。
一开始,表现得跟yastheniagravis(重症肌无力)类似,后来又发现了更多不同的症状。
原以为那些症状是并发症,后来证实又不是。
病情时好时坏,最后终于绝对地坏了下去。
john五岁发病,十岁逝世,五年间,他们尝试尽了当时医学条件下可能尝试的一切手段。
宁秀则付出了她能付出的全部——时间、金钱、感情,到了后来还有尊严。
那是噩梦般的五年。
宁平甚至都不能回想。
那是宁秀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john的父亲坚持了第一年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单身母亲带着一个时时处于极度痛苦中的孩子,这样的生活,是不能描摹的。
宁秀日日守在john的身边,花光了自己全部的钱,再花光了宁平全部的钱,再花光了小凤仙所有可以动用的钱,再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的钱。
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折磨来自于john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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