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实实,周润田被张叮当惊着了。
在这份惊吓下,他不得不审慎地修改了自己的计划,原本,他打算一步一步骗光入画所有的钱,而现在,他决定拿到手上这一笔也就算了:入画在铁路计划中投资一万块。
说真的,这两个月来,他花在入画身上的钱,也差不多有两千,这一万块本来是远远填不满他的胃口的。
但现在,周润田决定见好就收,另谋他图。
入画永远都不知道,叮当的出走,其实几乎是救了她一条老命,而此刻,她在背叛、损失、麻烦、震惊、恐慌的夹击下,不但一夜白头,简直是有点神经质了——看向自己每个女儿的眼光,都象在防贼。
总之,不管人们怎么想怎么看怎么挖地三尺,在小凤仙出发的时候,张叮当仿佛消失。
种种迹象表明,她是一个人默默计划多年,没有外力帮助,无声无息地,成功地消失了。
并且,小凤仙预感到,除非叮当自己愿意出现,没有任何人能把她找得出来。
一想到入画院子中鸡飞狗跳的情况,以及入画不得不应付那所有为一亲张叮当芳泽而付了订金的人,小凤仙就忍不住想象明铛一样,仰头大笑起来。
这个姨妈,实在太太太活该。
这样想着,她就站在甲板上,肆无忌惮地,对着越来越远的陆地,对着越来越宽广的海面,大笑起来。
那笑声,那般爽朗清脆,那眼神,那般明丽清澈。
在她的前方,是浩淼无尽的茫茫水域。
她和她的船,向着落日的方向,毫不犹豫地驶去。
天尽头的那一轮金红的太阳,发散出万丈耀眼光芒,那光线,洞穿小凤仙纤细的身体,将她变作了一个闪亮的发光体。
第二卷1940年,秋
子夜时分,雨。
纵是在法租界,纵是在霞飞路上,这个时间亦已经人声渐稀。
千条万条雨丝跳荡在一片叶子也无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枝干上,落在人家的雨棚上,落在昏黄的路灯的灯影里,落在马路两侧泛着冷光的积水里,声音细碎,仿佛是掖着藏着的呜咽,不仔细辨别,几不可闻。
张明铛坐在一张有着繁复雕花的巴洛克风格的圆桌前,面前是一杯琥珀色的液体,那液体在水晶杯子里,在摇曳的烛光下轻轻一晃,极度艳冶,极度诱惑。
张明铛手起杯落,一杯酒稳稳当当地滑落腹中,满足地叹一口气。
其实,这样的琼浆玉液如此牛饮,真是暴殄天物。
如果廖爰在,当会嘲笑此乃酒鬼行径。
不过,就算是酒鬼,此刻的明铛也当得起艳鬼两个字。
只可惜,那个会用眼睛笑出来,捧着她的脸,说出“艳鬼”
两个字的人,再也不会在黄昏时分出现,斜斜地倚在门框上,让夕阳最后一抹光照亮他半边面庞。
三年前,1937年,也是这样的秋意浓到冬来的时节,三十六岁的廖爰没有迈过本命年的坎,一场大醉后,永远地睡了过去。
在这个动荡到人命飘摇如风中枯叶的年月里,廖爰没有死于战火没有死于硝烟甚至没有死于乱世见惯不惊的意外,他的死是注定的,只不过是迟早而已。
每每想到这个,张明铛就很想在眼前构想一幅廖爰最后的模样——微微笑,大醉着曰:“我醉欲眠君且去。”
是啊,廖爰这样的人,应该是如此落幕才对得起观众。
其实,没有见过他最后一面的,都要以为他是这般挥手告别的。
可是,张明铛面前挥之不去的,是廖爰的那张脸,尸体上的脸,面色青白,枕头上都是呕吐物——他是被呕吐物窒息而死的。
那具失去了生命的躯体,不但恶臭逼人,而且手脚干枯,面容扭曲,极之极之丑恶。
丑恶到张明铛在看到第一眼以后,连悲伤和震惊都被冲淡许多。
那具尸体,把一直笼罩在廖爰身上的魅惑之光击得粉碎。
三年了,明铛几乎每天都在企图忘记那丑陋不堪的一幕,可每天都忍不住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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