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厉害,又喘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是打算开门见山,将什么都告诉你的。
但辜城的酒馆外,我刚刚唤你一声纪大侠,便被你一脚踹开。
我疼得要命,指甲掐破掌心,牙齿咬烂嘴唇,一时想起那些关于你的传言,冷漠无情,原来全是真的。
对着这样一人,我即便据实以告,他如何会理我、信我、将我放在眼中?”
纪雪庵紧紧闭住双目,眼前仿佛看见自己带着厌恶神色,一脚踢开程溏,恼他血淋淋的手弄脏了雪白的衣摆和靴面。
他张了下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才缓缓道:“你既然为了我这样一人不惜舍命,纵使有求于我,我也无法怪你。
说到底,今日局面,若是没有你,只会变得更坏。
万家照旧会发难,魔教一样会动手,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我也已成为傀儡。
程溏,我如何怪你,难道不该谢你?”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先前那些沸腾焚烧的情绪早就冷却下来。
并无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的彻寒,但同样叫他无所适从。
纪雪庵抓紧掌中一片衣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如常毫无破绽:“这样也好,你那些愿为我死的誓言,我一向不大相信。
如今缘由已然明了,反而叫我不必再疑你防你。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和情——”
纪雪庵猝然住口,生生止住情爱二字。
他的双拳忽然紧紧握起,黑暗中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差一点便那么轻易说出口,他对程溏生平未有的在意,被归结于情爱,但程溏对他的誓死追随,却并非因为有情。
他过去只知将在意的人留在身边,不曾要求程溏的回应,盲目自信到可笑,狂妄自大到可悲,全因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楚地尝到那四个字的味道——自作多情。
程溏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既然如此,那么为何——
“——你当初为何要爬上我的床?”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在他的心头。
疏城的那夜,纪雪庵愤怒之后又余下轻蔑,程溏一得知他喜欢男人,便迫不及待投怀送抱,故而叫他认定程溏为下贱之人,无需善待。
他恼怒先前与程溏的约定生效,不能彻底与他撇清干系,干脆叫他做个侍寝的,将尊严踩至鞋底。
但只有纪雪庵自己知道,他之所以那么过分,却是因为心底有了失望。
程溏做完的那三件事,他杀韩秀山后缓缓扭头的一笑,他在疏城长街上所说的世间万般无奈惟独纪雪庵不能明白,都叫纪雪庵生出不小的震动。
原来他从来看不上的卑劣手段,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卑微的人,为了活下去而付出的努力,不比任何人逊色。
他甚至想到陆璃的话,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比肩的人,若是一直找不到,何不低头看一看?纪雪庵隐约生出的心思连自己都未察觉,却被程溏那夜所为狠狠践踏。
什么百般曲折百折不挠,一旦寻到捷径,不过都是骗人的大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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