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世孤苦伶仃、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雨夜后,回来这两年里,每逢落雨时节,钟意便总是要整宿整宿地做噩梦。
梦到自己乖巧听话却只沦落到任人摆布、不得善终的上一世,梦到那个九死一生诞下却与自己再无关系的孩子,梦到那个凄惨死去、无人问津的雨夜
不能再想下去了,钟意轻轻地吸了口气,起身对着明镜台上的铜镜,顶着额上未干的冷汗,认认真真、一点一点地描绘起了自己如今的模样眉若远山之黛,眼含澄水之波,鬓如刀裁,面如桃瓣,肌骨秀滑,不敷自白,樱唇微启,不染而朱
还好还好,离前世那个被岁月和规矩榨干了灵气,形容枯槁、心如死灰、木讷无趣的畏缩女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这样的容色,也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了吧。
钟意微微叹了口气,轻柔地抚摸着铜镜中的漂亮眉眼,心无波澜道也是,面对如此乖巧听话的美色,也怪不得当年的大夫人会动心只是苦了前世那个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府年纪的自己,在大夫人连番威逼利诱的敲打之下,不得不沦落成了替她收拢夫君心意的工具。
钟意想,信了大夫人的花言巧语、被她当初所许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归根究底,是那时候的自己年纪太轻、眼皮太浅,后来为了替无法生育的大夫人固宠,九死一生诞下那个孩子,也是钟意自己的性子太软太善,舍不得拿掉自己的亲生骨肉。
再后来把孩子送到大夫人屋里,钟意固然不舍,但也是想着这是为了孩子好。
怕那孩子跟着自己,日后没了出息。
能记在大夫人名下,是那孩子的造化,也是她的造化,想大老爷在府里养了那么多的莺莺燕燕,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顶着嫡出的身份呢大夫人选了钟意的孩子,有那么一段日子,钟意其实是很心喜、甚至还曾暗暗得意过的。
这些的这些,钟意都算不上有多恨,说到底,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选的路子,论是哭还是笑,总还是要自己把它走完的。
可是钟意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大夫人,无论冬夏,任由差遣,姿态卑微柔顺到了甚至连大夫人自己的贴身婢女都自愧弗如的地步不用伺候大老爷的日子里,她夜夜守在大夫人塌边,大夫人晚上轻轻一声咳嗽,她都能立刻反应出是要痰盂还是要茶水,冬日里大夫人脚冷,钟意把她的脚揣在胸口捂着;夏天大夫人受不得冰,也是钟意整宿整宿不睡觉地给她打扇子
做到如此地步,换来的,却只是当时堂上大夫人那仿若无事人般挪开的视线。
大夫人明明知道,钟意她是绝对不可能去偷人的
大夫人明明知道钟意是被陷害的
但是大夫人她不在意,她无所谓,她甚至求之不得。
大夫人的冷眼旁观,甚至比府里那位苦心积虑陷害钟意偷人的姨太太,更让钟意心寒彻骨、如坠冰窟。
在被三十大板打成废人扔在雨地里“全凭造化”
时,钟意突然顿悟了。
她回顾了自己那短暂而乏味的一生,为了给母亲治病买药卖身为婢、为了替大夫人复宠入府为妾、为了诞下的孩子兢兢业业地讨好服侍着府里的主子们穷极一生,与人为善,不起争执,不惹是非,到头来,却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明明是个再木讷规矩不过的人,却以“通奸荡妇”
之名死去,死后也只是被草草地扔在乱葬岗中,连口薄棺都难以乞得。
生生世世,无一处宗祠可入,无半点香火可食。
连做鬼,都只能做只最低贱的孤魂野鬼。
不过现在那些都不要紧了,钟意对着铜镜中鲜妍明亮的自己,缓缓地笑了起来。
这一回,她再不会傻乎乎地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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